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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九话 镜子中的自己2


四周漆黑一片……我在哪里?感觉周围空气寒冷,似乎没穿衣服,好冷。        .v    d    .    慢慢恢复知觉,嗅到浓浓刺鼻的药水味,由背部冰凉的触感,我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铁床上。睁开双眼,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天花板,昏黄的灯光。

        感觉全身麻木不堪,记忆停留在捷运站的洗手间,我昏倒了,后来发生什么事呢?是谁把我送来这里?我试着运动手指,寒冷的感觉持续增强,犹如置身在一座冰柜里。我勉强坐起,发现自己全裸着躺在铁板床上。皮肤冻成了淡紫色,就像尸体的肤色。我缓缓地将双手环抱,耸起双肩,同时环顾四周。大约三十平方米左右,犹如仓库般的房间里,堆满了铁床,每张床上都覆盖着一块白布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困难地移动僵直的双腿,慢慢放到地板上,尽量不去看周围的铁床,慢慢地,一步步移动,离开这个房间。正走着,一不小心踢到床脚,整个人踉跄地向前摔倒,忙乱中扯下了旁边铁床上的白布。实在不想看,我紧闭双眼缓慢地站起来,将白布盖回去,双手抖得厉害,不听使唤的白布就是无法完全覆盖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刹那间,手腕一凉,我知道最害怕的事发生了。白布下的东西,伸手抓住我的手腕,而且握得很紧。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睁开了双眼——那是一张难忘的脸,昏黄的灯光,照在破碎的脸上,伤口完全没有血迹,就像风干的橘子皮,似乎这人天生就长这样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人是阿郎。

        nbsp;;阿郎突然睁开眼睛,然后慢慢地坐了起来。白布滑落,前胸至肚脐一道长长的裂口,松弛地张开,里头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。他注视着我,眼神不带感情。

        nbsp;;“你是谁?”他问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我是徐辉啊……”我感到快要虚脱了,随时都要倒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从那张破裂的嘴里,幽幽地传出干燥的声音:“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面目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!你不是!”阿郎抓住我另一只手,以几乎和我脸贴脸的距离,突然以粗哑的声音嘶喊,“你不是徐辉!如果你是,那他们是谁?”说完,他用力推我一把,同时,四周乒乒乓乓响声不绝,所有的白布都被掀开,白布下的人纷纷坐起,每个人都朝我望来。每个人,都有一张相同的脸──我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到底是谁?你到底是谁?……”从阿郎的口中,喃喃地传出犹如咒语般的问句,我的心狂跳不已。是啊!我到底是谁?救救我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,首先听见轻快的小提琴曲,接着感觉到空气温暖而舒服。刺鼻的药水味不见了,房里充满和煦的阳光,和晒过太阳的被子的香味。

        nbsp;;这是间病房。原来刚才做了噩梦──好恐怖的梦。惊魂刚定,我开始思索这一切事情,我相信理智总是最后的解决之道。这一切都是从那该死的镜子开始。首先,我发现镜子里的我和现实的我有差别,然后是看到别人有着和我相同的脸,接着,镜子里的我不见了。不,应该是镜子里的我先不见了,然后才出现许多我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镜子里的我跑出来了?他们混在我的周遭?不!这哪里是理智的推敲,这是多么疯狂的念头啊!镜子里的世界是不存在的,根本没有“另一个我”存在,又怎能跑出来呢?就算能跑出来,也只是一个,又怎么会化身成许多个我呢?不过,真的没有“镜子里的世界”吗?科幻小说不是描写过所谓异次元的世界吗?也许,镜子的另一边,是个与我们全然相反的世界。只是方向相反,其他一切都相同,打从世界开始时就相同。

        假如,有一个人忽然发现镜子的另一头,存在着另一个真实世界,他会不会脱离这个同步的系统呢?应该不会,因为这时“另一个他”,也会产生相同的念头,结果是,两人仍会做出相同的行动,仍然保持同步。然而,我遇到的现象又怎么解释呢?

        事实上,在我昏倒之前,就亲眼见到一面“没有我”的镜子。那感觉如此清晰、确定,这证明我没有发疯。可是,疯子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发疯。我不能接受“发疯”这个答案,因为太简单了。如果我没疯,问题又回到原点:为何镜子里的我不见了?

        镜子和脸到底意味着什么呢?愈想愈烦,不想了。或者,想想为什么病房里有音乐,是谁在地上摆了一台手提音响?而且是我最喜爱的乐章?是惠如吗?现在好想见到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间双人病房不算小,装潢朴素。我的视线停留在衣柜门上的更衣镜。镜中有一张病床,床上被单堆栈整齐,床头还有一个花瓶。只是……床上没人!“停止吧!”我心中呐喊,随即翻身将被子盖在头上,不住地发抖,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。忽然,感觉有人伸手轻轻拍我,我抖得更加剧烈。那只手接着慢慢摇我。我把心一横,猛然翻开被子跳了起来。那人反而被我吓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醒啦。”原来是好久不见的妈妈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顾不得跟妈妈说话,翻身下床,如临大敌般走近那面更衣镜。镜子里还是没有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辉,你怎么了?”妈妈有点紧张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嘘……”当我走到镜子前,才发现原来是误会。衣柜门微开着,于是角度有些偏离。镜子里的那张床,是我隔壁的空床。我深深地叹了口气,回到病床倒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到底怎么了?昏迷了一整天,一醒来就神经兮兮的。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昏迷一整天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从前天晚上到现在,害我和你阿爸担心得要死。医生说你脑震荡,做了许多检查,还说要观察几天。唉,一个人在台北都不会照顾自己,当初……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爸也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我们昨天一早就搭飞机来看你。惠如刚才带你阿爸去吃早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惠如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起惠如真是个好女孩,人又漂亮,又是大律师。干脆你把她娶回来,我和你阿爸也早点抱孙子。以前我们那个时代,到你这年纪就该结婚了。前天晚上她就来医院看你了,两个晚上都没睡,一直在旁边陪你,真是个好女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心中百感交集。既然有别的男人,又何必这样。那个男人搂着她的亲热模样,我依然在意着。正想着,爸爸和惠如走进房里,见到我醒了,惠如立刻冲过来握着我的手。我撇过头去,表情冷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唉,回家吧。其实现在家里还过得去,不是一定要你考上法官,考不上就算了,回台东找份工作,不然就到工厂帮忙也好。”爸爸难得一付慈祥的面孔,眼神流露着担忧。他似乎老了许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医生说你的脑波很不正常,也说不上原因,有可能是脑震荡造成的,加上过度疲劳。医生说最好换个轻松的环境,好好静养。”惠如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置可否,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。今天的天气很好,白云片片,阳光洒在窗帘上,窗帘的色彩都走样了。他们三人在我床前聊了一个多小时,大多是惠如和妈妈聊些家常话。妈妈相当喜欢她,还一直拜托她照顾我。这时候也无法和惠如摊牌,我索性闭目装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工厂还有事要忙,我和你阿爸先回去了,你好好休息。出院后就回台东,惠如也一起来。你要对人家好一点,知不知道?惠如,这次太匆忙了,下次我们再去拜访你的父母。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惠如看妈妈一副要提亲的模样,羞红了脸,笑得甜蜜极了。爸妈一走,就剩下我和惠如,顿时陷入沉默。惠如抚摸着我的头发,我挥手拨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必假惺惺。你走吧,去找你那个开奔驰车的男朋友。我只是个没出息的重考生,没必要这样耍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惠如流泪了,她双手紧抓着被单说:“那天你见到的男人,是一家建设公司的董事长,事务所每年向他收取近千万的律师费,还不包括大笔的额外酬庸,我不得不和他交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了赚钱,你连自己都卖了,是不是?这么辛苦考上律师,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卖个好价钱?”我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在这个社会上,谁不是在做贩卖自己的事?徐辉,你太天真了!你以为我是靠薪水买车的?我的房屋贷款靠薪水在缴?”她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无话了。是的,我太天真,以为考上律师就能轻松赚大钱,因此才这么努力念书。如果不是这样,我不知道辛苦念书还有什么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什么不得已,这是你的选择。人生就是这样,你选择,你承受。可是我也有自己的选择……”把心一横,我断然地说,“我的选择是分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惠如惊讶地呆住,支支吾吾地说:“辉……别离开我,别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翻身不再说话。惠如低声哭泣,用手轻轻拉着被单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过了好久。惠如终于叹了口气,说:“我明白了,再见。我爱你。”说完就悄悄地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惠如离开后,我在医院又待了三天,出院后,我心想经过这些事情,我是否还能一如往常专心准备考试?或者,即使考上了,又有什么意义?沉思了一个晚上,我决定放弃,放弃考试,放弃惠如,放弃台北的回忆,回到台东老家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想在家当米虫,最后在一家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。日子在平淡中飞逝,转眼过了半年,又到了夏天。这天,来看诊的病患相当多,比平时忙碌些。因为轮到我值大夜班,反正是走不开了,即使拖延到下班时间也无所谓。我注视着电脑屏幕打单据,这时候,面前的病患开口对我说话:“你是徐辉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抬头一看,这人好面熟,似乎是以前的同学,却不记得他的名字,只好尴尬地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nbsp;;“嘿!真的是你!你不记得我了吗?我是黄大伟啊!三年六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大伟,的确是他──我的高中同学,当年全班最高大壮硕的同学,而且是原住民。我还记得他的成绩普通,体能倒是极好,每次运动会最出风头的就是他。我们并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,不过隔了这么多年乍见老同学,怀旧之情不免油然而生。如今他留个平头,皮肤黝黑,身材也变得更庞大了。

        nbsp;;“大伟!好久不见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是好久不见了,毕业后到现在都没见过你,原来你在这里做事,早知道就来找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一直都在台东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我在服兵役,就在卫生所旁边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那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面还有人排队,不妨碍你办事了,有空要来找我泡茶喔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改天再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好不容易打完了最后一张单子,接下来就是晚间的清洁工作,我和另一名同事分配打扫三层楼的走廊和公共厕所,清理饮水机,整理盆栽,最后再巡逻整栋大楼,把该上锁的门窗检查一遍。等一切工作完成时,就回到值班室,独自对着录像监视器发呆。

        夜间值班到早晨六点结束,隔天休假。通常我都会在值班室里偷睡,只要在两次固定的时间起来巡逻就好了,反正如果住院病患有什么突发急症,也有夜班护士会去处理,与我无关。今晚也是如同往常的无聊,正在打瞌睡的时候,闹钟发出“滴滴”声响,已是十二点整,该起来巡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程序是固定的。先从一楼大厅和走廊开始,依序查看每间诊疗室、复健室、手术房、体检室和病历室。经过护理办公室时向值班的护士打招呼,然后走上二楼。一上二楼就面对一条长长的走廊,左右各有四间病房。走廊的日光灯坏了两盏,另一盏忽明忽灭地闪烁。走廊尽头是一扇窗户,全开着,夜风呼呼地吹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咦,什么时候打开了?”整栋医院都有中央空调,窗户通常都是关闭的。我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,同时握紧了手电筒。病患们睡得很安稳,空病房也毫无异状,我心想小偷会不会躲在三楼呢?我关上窗户,走上了三楼。

        三楼有一间公用厕所,一间备用病房,两间放射线室,资料室和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。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太平间,用来停放突然不治的病患。太平间位于三楼最边间的角落,晒不到太阳,此时衬托着门上方的红色灯泡,更是显得阴森无比。我按下走廊电灯开关,却没反应。难道在这节骨眼上,竟然整排日光灯都坏了?我感到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    极度的不安使我决定放弃了。正要转身离去时,太平间的门却发出“哑哑……”的声音慢慢打开,我睁大了双眼紧盯着那扇门,两腿不听使唤,竟然朝太平间走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门打开大约三十公分,里面一团漆黑。漆黑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蠕动!我紧张得已经叫不出来了,恐惧犹如一件密不透风的雨衣,把我紧紧地裹住。突然间,门里边露出半张脸!随即四周响起持续的、细细的、尖锐的声音。那“半张脸”,惨白的毫无血色,眼眶里没有眼珠,嘴角上扬正在笑:“嘻嘻嘻嘻……嘻嘻嘻嘻……嘻嘻嘻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惨叫一声,猛力将门关上,立刻拔腿狂奔。奔到走廊尽头,一转弯,迎面见到一面大镜子──这道墙上从来就没有镜子。镜子虽然正对着我,可是里面没有我,却有着一个倒立的人。其实不是倒立,那人穿着灰色西装,戴灰色呢帽,“站在”天花板上,可是衣服没下垂,帽子也没落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低着头拉小提琴,持续的单音。我吓得眼泪直流,不停地退后,一直退到厕所门口的墙壁,然后背靠着墙缓缓坐倒在地上。尖锐的琴声持续不断,并且愈来愈强,似乎就在我的耳畔拉奏。我不敢张开眼睛,只是剧烈地颤抖。过了半晌,琴音突然中断。那声音消失得如此突然,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似的。我心想,会不会是错觉呢?一定是医院里太过诡异的气氛,害我产生幻觉。我侧耳倾听,果然四周一片宁静,宁静得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同时周围恐怖的感觉也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殆尽了。我全身渐渐松弛,手中的平安符已被掌心的汗水浸透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缓缓睁开双眼,然而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啊!”眼前站着一个小孩,有着极端惨白且浮肿的脸……没有眼珠!

        嘻嘻嘻嘻……嘻嘻嘻嘻……嘻嘻嘻嘻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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